北宋从宋太祖赵匡胤开始经过太宗、真宗、仁宗,连续四任长达一百年的时间里,政治都比较清明,社会比较安定,经济比较繁荣,被后人称为“四圣百年”。
由左至右:宋太祖、太宗、真宗、仁宗
在这四任当中赵匡胤、赵光义都是响当当的明主,真宗赵恒虽然比不上前两任,但在他任内与辽签订了澶(chán)渊之盟,彻底解决宋辽之间的军事问题,也是一大历史贡献。
宋仁宗赵祯似乎给人留下的印象不深,历史功绩也最少,被一些人认为是平庸之辈,也有人认为仁宗奉行君臣共治原则,对国家实行无为而治。
无为不等于“碌碌”,仁宗朝的四十二年,出现了太多的历史明星。比如范仲淹、吕夷简、韩琦、晏殊、富弼、包拯、欧阳修等。
范仲淹(989年10月1日-1052年6月19日)
名臣众多固然与仁宗在位时间长有直接关系,但能有如此多各色各样的人物活跃在政坛、文坛,也离不开宋仁宗本人的特质、能力、手段,以及由此派生出的仁宗朝政治气象。
多年之前红遍全国的“包青天”系列电视剧,故事背景就发生在仁宗朝,只不过当时宋仁宗是绝对的配角,甚至都缺乏人物性格,仅仅是一个脸谱符号。
电视剧《清平乐》宋仁宗剧照
最近上映的电视剧《清平乐》展现了对宋仁宗时期历史风貌的想象,去年的《知否知否,应是绿肥红瘦》也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剧情发生在宋仁宗时期。
应该说,仁宗在位的这四十二年是有相当的价值和魅力值得后人深入研究。
我们不妨把四十二年的历史,浓缩在四个横截面中,以此来全面地评价仁宗时代。
慈悲宽厚是为仁
宋仁宗赵祯被认为是宅心仁厚的典范,死后上庙号为“仁宗”。
在稗官野史里,流传着很多关于仁宗的小段子。
尝春日步苑中,屡回顾,皆莫测圣意。及还官中,顾嫔御曰:“渴甚可速进热水。”嫔御进水。且曰:“大家何不外面取水而致久渴耶?”仁宗曰:“吾屡顾不见镣子,苟问之即有抵罪者,故忍渴而归。” 《宋稗类钞·卷一》
大致意思:仁宗在御花园散步,回到宫中跟妃嫔说,口渴得很。妃嫔问仁宗,为什么在外面不让下人准备好水给你喝?仁宗说,看见下人们都没带水壶,要是向他们要水喝,就会因为失职而受罚,所以就忍着不说。
《清平乐》剧照
同一本书中,还记载了王素劝谏仁宗放走两个姬妾,仁宗给她们准备了盘缠立即出宫。别人不解为什么要这么快,仁宗说怕走慢了对她们心生爱怜,就不舍得放她们走了。
《宋稗类钞》并不是什么严肃的史书,里面的段子未必可信,即使是这些段子本身,似乎还有逻辑漏洞。
仁宗看见随从都没有带水壶,害怕向随从要水喝,他们拿不出水器,就会因为失职而被治罪。但随从被治罪与否,不是仁宗决定吗?难道会有一种完全独立的司法机构,客观评判随从的行为,自动定罪处罚吗?
如此想来,此事可信度不高。
电视剧《清平乐》群臣 剧照
无风不起浪,宋人爱讲八卦,道听途说的故事并不是毫无根据。至少这些小段子可以看出当时的社会舆论,而社会舆论的引领者则是文人士大夫。
也就是说,宋仁宗仁慈宽厚的名声,必定是被文人士大夫传颂开来的。
明道二年(1033年),宋真宗遗孀,也是宋仁宗的养母刘太后去世。
当时宋仁宗的皇后是刘太后生前指定的郭皇后,仁宗对她并不喜欢,刘太后去世后,仁宗就动了换皇后的念头。
郭皇后既是将门之后,又有刘太后撑腰,性格比较跋扈,正好就在仁宗动了换皇后心思的当口,掌掴嫔妃误伤仁宗。
刘娥(969年—1033年),章献明肃皇后,宋真宗赵恒皇后,宋朝第一个临朝称制的女主
图源电视剧《清平乐》剧照
仁宗借机下定决心废后。
此时,范仲淹时任右司谏,对仁宗说:“皇后不可废,宜早息此议,不可使之传与外也。”仁宗不听。
范仲淹岂肯善罢甘休,联合御史台的官员准备在垂拱殿门口堵仁宗,仁宗大怒,把范仲淹贬出开封,担任睦州知州。同时下令御史台,严禁官员议论此事,不得接受劝谏的奏疏。
1033年,宋仁宗刚刚23岁,似乎还没有完全成熟起来,此时的事迹不能用来评价他的一生。
皇祐三年,宋仁宗41岁了。
这一年,仁宗格外关照外戚张尧佐,给了他宣徽使等好几个重要官位。
唐介(1010年-1069年5月4日),字子方,江陵(今属湖北)人,北宋著名谏臣
殿中侍御史唐介谏仁宗,不要隆宠外戚。仁宗推脱说任用张尧佐是宰相的建议,唐介又弹劾宰相文彦博,说文彦博是贿赂宦官和嫔妃才爬上来的,现在又建议重用外戚,是投桃报李,私结后宫。
对仁宗来说,如果认可了唐介的劝谏,无异于表明仁宗是个放任后宫干政的昏君,一时盛怒,竟然与唐介当庭吵了起来,把唐介贬官到了岭南。
这两件让仁宗盛怒的事情都与后宫的女人有关,看起来23岁的仁宗和41岁的仁宗似乎没有什么太大差别。
不过23岁的仁宗不仅迁怒于范仲淹,还对群臣下了封口令;而41岁的仁宗在发怒贬谪唐介之后的第二天就有限改变决定,把唐介重新贬到条件相对好的地方,并且派人护送。
庆历八年闰正月,宫中一群卫士作乱,深夜进攻皇帝寝宫。
曹皇后见状,镇定自若地指挥宫人抵抗乱兵,保护了仁宗。作乱的卫兵都被当场杀死,人们无从知晓这一场叛乱的幕后主使是谁,动机是什么,有谁参与了阴谋。
慈圣光献皇后曹氏(1016年-1079年11月16日),真定灵寿(今河北灵寿)人
图源电视剧《清平乐》剧照
事后,仁宗对负责宫廷禁卫的几个官员都作了宽大处理,没有再杀一个人。仁宗的宽容似乎并不合适,论功行赏也不在点子上,平叛立下头功的曹皇后不仅没有得到褒赏,反而受到仁宗的调查。
当然,对于官员据理力谏,仁宗不予追究的情况也有很多,留下了很多耳熟能详的故事。
最重要的,即使因为直言敢谏而被贬的官员,待遇也不算差。
晏殊(991年—1055年2月27日),字同叔,抚州临川(今属江西)人
图源电视剧《清平乐》剧照
晏殊、范仲淹、欧阳修、富弼、韩琦等名臣,都有被贬的经历,但是外放的地方条件都不算差。
这一点与仁宗的继任者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,苏轼被贬儋州,吕惠卿被贬建宁军,黄庭坚被贬涪州、黔州,都是边陲蛮荒之地。
即使唐介被贬岭南,也还派人护送,并且将贬谪地从条件很差的春州改为相对较好的英州。
庆历三年,淮南一带爆发了王伦起义。
乱兵打到高邮,此处的地方官晁仲约估计自己兵太少,可能无法抵抗乱兵,就想了个歪点子,给乱兵首领送一大笔钱,打发他们离开去别处攻打。
范仲淹(989年10月1日-1052年6月19日),字希文
图源电视剧《清平乐》剧照
此计虽妙,却大大有损朝廷的面子。仁宗非常生气,要杀晁仲约,范仲淹劝谏皇帝宽恕他。富弼不理解,范仲淹说:
祖宗以来,未尝轻杀臣下。……轻导人主以诛戮臣下,他日手滑,吾辈亦未敢自保也。 《续资治通鉴长编》卷一四五
宋代善待士大夫的风气,正是太祖、太宗以来形成的祖宗之法,而非仁宗的专利。
仁宗多少还是能做到善遵祖训,况且还有一大群如范仲淹这般贤德的官员时时辅佐、劝谏,这种执政风格与仁宗的继任者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也许,这就是文人士大夫在仁宗死后依然十分怀念仁宗时代的原因,也是仁宗慈悲宽厚的历史书写的渊源吧。
那么,对大臣如何处置,是宽容还是惩罚,仁宗依据什么来做选择呢?
你方唱罢我登场
庆历四年夏,仁宗召参知政事范仲淹,问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。
仁宗问:朝中真的有朋党吗,如何才能禁止朝臣结党呢?
范仲淹回答说:
方以类聚,物以群分。自古以来,邪正在朝,各为一党,在主上鉴辨之耳。诚使君子相朋为善,其于国家何害?不可禁也。 《宋史纪事本末·卷二十九·庆历党议》
范仲淹光明磊落,并不在意什么朋党不朋党。况且人文士大夫政见相似,就会走到同道,为了实现共同的理想而互相扶持,这是自然而然的现象。
国画 《范仲淹察访太湖水道》葛鸿志 作
可是这句话却像一把利刃刺进了仁宗的心房,这次召对之后一个多月,范仲淹就离开朝廷,被派去宣抚陕西了。
为官多年,范仲淹未必不知道仁宗皇帝如此发问的用意。
仁宗最忌惮朝臣结党,互相攻讦,但仁宗又需要范仲淹处理政务,如此发问其实是想让范仲淹自证清白,好堵那些反对范仲淹者的嘴。
结果范仲淹如此回话,属于不打自招,离职的命运也就成为了必然。随后,欧阳修的一封奏章呈到仁宗面前,强化了仁宗对于范仲淹“结党营私”的“正确判断”。
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,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,此自然之理也。……小人所好者禄利也,所贪者财货也。……故臣谓小人无朋,其暂为朋者,伪也。君子则不然。所守者道义,所行者忠信,所惜者名节。以之修身,则同道而相益;以之事国,则同心而共济;终始如一,此君子之朋也。故为人君者,但当退小人之伪朋,用君子之真朋,则天下治矣。 欧阳修《朋党论》
即便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,他的妙笔生花也无法让仁宗正确认识朝臣之间的关系。
唐末、五代时期,旧门阀士族的影响渐渐消亡,选拔官员以科举取士为主,社会风气为之一大变。
科举成为平民晋升仕途的唯一途径
由于绝大多数人都出自平民布衣家庭,他们之间的人际联系不再以血缘为主要纽带,取而代之的是由科举制度派生出的师生和同学关系。
血缘是先天的,师生、同学是后天的,人们选择与谁接近、与谁疏远,都有一定的自主性,关系较好的士大夫往往理念相近。
太祖、太宗时期,国家新创,士大夫人际网络还没有完全形成,五代时期武将和军阀的社会影响力还没有完全消解。
到真宗、仁宗朝,文人士大夫彻底成为社会政治的主导力量,其人际关系网络的影响力就慢慢显现出来了。
剧中仁宗以“孝道”抗衡刘太后
仁宗以幼冲即位,朝政由养母刘太后决断,宰执群体延续了真宗朝遗留的配置。
刘太后死,仁宗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、参知政事、枢密使、枢密副使、三司使等最高官员共七人全部罢官,掀起一场清除“后党”的风波。
仁宗罢黜旧臣,更换上来的宰相、枢密使们却不合格,迫使仁宗不得不在半年后就请回前任宰相吕夷简。
频繁更换中书门下和枢密院这二府的官员是仁宗朝特色,亲政三十年,更换了宰相和枢密使四十多人。
王夫之(1619年10月7日-1692年2月18日),字而农,号姜斋、又号夕堂
六百多年后的思想家王夫之在《宋论》中评价道:
亲政讫乎帝崩,三十年两府大臣四十余人。……其进也,不固进也,俄而退矣;其退也,抑未终退也,俄而又进矣。人言一及而辄易之,互相攻击则两罢之;或大过已章而姑退之,或一计偶乖而即斥之,……计此三十年间,人才之黜陟,国政之兴革,一彼一此,不能以终岁。吏无适守,民无适从,天下之若惊若骛、延颈举趾、不一其情者,不知其何似,而大概可思矣。……夫天子之无定志也,既若此矣。 《宋论》卷四《仁宗十二》
王夫之指出,仁宗更换高官的首要原因是“人言”、“相攻”,次要原因是“大过”、“计乖”。
也就是说,仁宗对于朝廷官员的言论十分敏感,这也许就是有人认为仁宗时代是“与士大夫共治天下”的原因。
但换另一个角度来看,官员们的言论真的能够左右仁宗的决定吗?
恐怕不然。国之至尊,圣明独断,决策怎么可能被下属官员左右,对于“人言”,听与不听取决于仁宗自己。
那些因劝谏仁宗而被罢官贬谪的官员就是活生生的例子,仁宗并没有听取他们的意见。
剧中晏殊教授仁宗为君之道
仁宗对“人言”有另外一层更深层次的考量。
宋代科举社会,文人容易形成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网络,在朝中聚集为一个一个“小圈子”。小圈子文化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宰相等高官控制政局,提高行政效率,另一方面又给皇位上的人制造了权力受到威胁的担忧。
从国家初创到仁宗朝八十余年,文人人际关系网络的成熟使君臣权力角力愈演愈烈。
仁宗为了统驭高官,频繁开展权力结构重组,所谓“人言”仅仅是重组权力的借口罢了。
直言进谏范仲淹
仁宗最不爽官员结党,但他也深刻认识到,小圈子文化是不可能被消除的固有现象。
既然不能被消除,不如让他们互相倾轧,反而起到抑制官员结党的效果。仁宗朝经常举行“廷辩”,仁宗不表态,而让两方官员互相辩论。
正是皇帝故意不表态,让立场截然不同的两派官员都有据理力争的空间,从意见相左发展到人身攻击,最后皇帝顺水推舟全部拿下,颇有“引蛇出洞”的意味。
这样的仁宗,哪里是“共治天下”的典范,分明是玩弄权力的高手。
重文抑武的后果
公元1038年农历十一月,宋仁宗改元“宝元”,意思是吉祥如意。
就在宋朝君臣庆祝国家吉祥如意的时候,他们还不知道,一个月之前位于西北的党项人首领元昊称帝建国,建立西夏。
讽刺的是,一个月之后宋仁宗改元“宝元”,似乎是在庆贺元昊荣登大宝。
宋仁宗吃了个苍蝇,十分郁闷。
夏景宗李元昊(1003年6月7日—1048年1月19日),党项族,西夏王朝开国皇帝
此前,对于西北边境的变化,宋廷几乎一无所知。元昊改姓、更名、剃发,如此多的重要举动,汉文史料都无法确定年份。
一旦西夏正式建国,大宋这架精密复杂的机器就开始运作,重视并尝试解决西北边疆问题。
首先当然是要把倒霉催的“宝元”年号改为“康定”,即平定疆土的意思。
北宋、辽、西夏形势图
1040年二月,元昊发兵大举攻宋,妄图占领关中、威胁四川,要与宋廷二分天下。
此时,宋军还是秉持老传统,打仗没有主将,兵分四路,互不统属,分别由夏竦、范雍等人统领。
图源电视剧《清平乐》夏竦(985年-1051年)剧照
夏竦是个翰林学士,曾任参知政事、枢密副使;范雍是后蜀宰相范仁恕的后人,曾任右谏议大夫,两人都是不折不扣的文人。
夏竦是以从二品吏部尚书衔知永兴军,兼泾原路经略安抚使;范雍以从三品吏部侍郎衔知延州,兼鄜延路都部署。
实际领兵的副帅刘平是个武将,虽然职位是鄜延路副都部署,只比范雍小一级,但自身的官衔却仅仅是个从五品的殿前都虞候,差距巨大。
五代十国后期形势图
自宋太宗以来,为了防止军阀割据,确立了重文抑武、强干弱枝的“祖宗之法”,武将地位较低,且往往以文人统兵打仗。
且国家的主要军队都集中于京师,地方仅有少量武装力量。即使是西北边境,宋军也没有准备足够多兵力。
1040年正月,元昊首先攻击范雍所在的延州,由于延州防御薄弱,范雍召庆州的刘平率兵增援。
延州之战
元昊用疑兵之计夺取延州外围据点金明寨,包围延州,又在三川口设伏,围点打援。刘平领兵到达山川口,中了元昊伪报之计,进入夏军伏击圈,大败。宋将刘平被俘虏。
一战而败,仁宗走马换将。
范雍被贬到安州,任命夏竦为陕西四路经略安抚使,韩琦、范仲淹为经略安抚副使。
仁宗继续任用文人统军,显然还是为了遵守祖宗之法,而且太宗开始抑制武将至今已经过去了两三代人,大宋也确实拿不出智勇双全的统军之将了。
好在上天眷顾,赐予大宋朝廷这个不世出的千古完人范仲淹。
韩琦(1008年8月5日-1075年8月8日),字稚圭,自号赣叟,相州安阳(今河南安阳)人
图源电视剧《清平乐》剧照
在职位的安排上也颇见仁宗的权术心机,范仲淹是韩琦推荐的,仁宗怕他俩结为朋党,尾大不掉,特意安排夏竦仍任西北最高指挥官,韩琦和范仲淹并列副手,互不统属。
上有夏竦节制二人,下有两人互相牵制,仁宗的手腕不可谓不高。
1041年春,元昊十万大军向渭州扑来。
这回,首当其冲的是韩琦。夏军机动性强,不计城池得失,以劫掠人口物资为战术目标,于是韩琦命宋将任福率兵迂回至夏军后方骚扰设伏。
韩琦叮嘱任福,可战即战,不可战即撤。
可是,战场之上谁能准确定义什么叫“可战”,什么叫“不可战”呢?果不其然,任福又中了元昊诈败之计,在好水川口进入夏军伏击圈,全军覆没,任福战死。
好水川之战形势图
好水川之败,让人想起太宗时期的宋辽高梁河之战。
一样的文人居中指挥,一样的武将互相牵制,没有全权负责的一线指挥官,也没有熟知战场风云变幻的智勇之帅,怎么可能战胜堪称军事天才的对手呢?
此后,宋军用范仲淹之策,坚壁清野、固垒而守,夏军就占不到什么便宜了。
长久的战争,拖垮了西夏的国力,好战如元昊也只能罢兵求和,大宋算是稍微缓解了西北边患。
狄青(1008年—1057年),字汉臣,汾州西河人
出身贫门,自少入伍,面有刺字,善于骑射,人称“面涅将军”
在范仲淹经略西北期间,认识了一个脸上刺字的年轻人,名叫狄青。
经过一番长谈,范仲淹认定狄青是国之栋梁,并且送给他一本《春秋左氏传》,要他好好研读,做个文武双全之将。
狄青不负范仲淹的厚望,数立战功,后来被调入京城,升任枢密副使。
《宋史》对狄青的评价是:
青为人慎密寡言,其计事必审中机会而后发。 《宋史》卷二百九十《狄青传》
能给出这样的评价,说明狄青是个城府很深的人,并不轻易言语。
这恐怕也是仁宗如此看重他,并将他从一介士兵提拔到执政团队的重要原因。
不过狄青有个硬伤,就是他的出身。
枢密使是国家最高军事长官,长期以来主要以文人充任。在重文抑武的祖宗之法中,前线统军将领尚且由文人担任,更不用说位在枢机的枢密使了。
以狄青任枢密使,宰相庞籍就明确表示反对。
《狄青风雪夺征衣》
但仁宗也有自己的考虑,狄青一介武夫出身,与科举出身的一干文人士大夫都没有太多交集,仁宗大概是希望以此来限制朝臣拉帮结派。
由此也能看出,所谓“祖宗之法”其实也没有一定之规,什么符合当前需要,什么就是“祖宗之法”。
在狄青当了四年枢密使之后,仁宗却又将他罢免,此时的理由又是“祖宗之法”。
原来,尽管任命狄青为枢密使是为了限制文臣,但狄青在军中有威望,在朝中为枢密使又掌握了调兵之权,这让仁宗很不放心。
开封有谣言说,狄青家的狗长出角来,还说狄青在相国寺内身穿黄袍。
我们可以想见,这些谣言肯定都是假的,但无风不起浪,这些谣言的出现正好证明了仁宗对狄青的猜忌。
狄青离开枢密使职位之后,仁宗依然定期派人以“探望”之名监事狄青的动向,这让狄青十分恐惧,没过半年就郁郁而死。
先天下之忧而忧
自宋建国到仁宗时期,国家的财政收入一直在稳步增长。
这其中既有经济发展、人口增加的因素,也有税负加重的因素。
包拯(999年-1062年7月3日),字希仁,庐州合肥(今安徽合肥肥东)人
包拯就认为:
天下税籍有常数矣,今则岁入倍多者,何也?盖祖宗之世所输之税只纳本色,自后以用度日广,所纳并从折变,重率暴敛,日甚一日。 《包孝肃奏议集》卷一《论冗官财用等》
虽然仁宗时期财政收入比太祖、太宗时期有了较大增长,但支出的增长却并不与收入增长呈正比。
宋初,国库储蓄丰厚,财政收支也总有盈余。
到宋真宗景德年间,岁入四千七百万,支出达四千九百万,出现超支的状况,但这也仅仅是偶然现象,绝大多数年份依然有盈余。
但到了仁宗朝,由于对西北用兵,财政支出大增,朝廷开始感觉到紧张了。
一国的财政本就应该综合考虑各方面,军事预算也应当是财政支出的项目之一。
电视剧《清平乐》中的街市 剧照
健康的国家财政必须有一定弹性,使得国家能够应付战争、灾荒等突发状况而不至于打破既有的财政收入结构。
然而,北宋立国半个多世纪了,天下承平,财政支出应该比较平稳才是,为什么一有战争就让财政捉襟见肘了呢?
有人拿澶渊之盟之后的“岁币”说事,但“岁币”是每年固定的预算内支出,在财政收入年年增长的大形势下,固定不变的“岁币”对财政支出的影响是正向而非负向的,这完全是一笔该花的钱。
财政吃紧,显然是不该花的钱太多了。
宋朝采用募兵制,在宋仁宗时期军队数量达到新的高峰,禁军数量达到八九十万人。
边境地区,还有数十万厢军,庆历年间河北、河东、陕西三路厢军合计达四十万人。
仁宗庆历时期,张方平统计在院使臣六千五百多人,京官、朝官两千八百多人,其他地方官员一万余人,但实际任事的职位只有官员总数的三分之一。
这与北宋的官制分不开,北宋的官员有职、官、差三种头衔,职是表示文章水平的各种学士等,官是按照唐代三省六部九品制设立的各级官衔,差则是实际管理的事务。
剧中范仲淹和晏殊的对话
绝大多数多出来的官员,并不具备差遣,只有官衔,也就是吃空饷。
中央财政开销巨大,为了敛财,宋代设立了工商业的国营专卖制度,盐、酒、茶叶,乃至油、酱、醋等生活必需品都由朝廷垄断经营。
不仅垄断,甚至还不能跨区域经营,朝廷甚至有能力保证一个地区的价格与其他地区不一样,以防供求关系不同而导致朝廷垄断利润波动。
为了执行这样复杂的国营专卖体系,又要建立一整套正常官制之外的系统,而这套负责敛财系统也得由财政养活。
难怪包拯说,“重率暴敛,日甚一日”。
吃空饷的官吏太多
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,范仲淹上了《答手诏条陈十事》,提出了一篮子改革方案。
而这十条举措大致可以分为三类:一类是整顿吏治,一类是富民修兵,一类是整顿法度。
其中前五条全部是关于整顿吏治的,可见整顿吏治为改革的重中之重。
范仲淹并不是一根筋的幼稚之人,庆历新政关于整顿吏治的条陈,并没有直接触及大宋的根本政治制度,也没有直接取消有关的部门和官职。
换句话说,范仲淹没有直接让冗官、冗兵“下岗”,而是设计了一套制度让他们完成渐进式的自我更新。
与多年后的王安石变法不同,王安石的措施是不解决朝廷的问题,而尽量挖掘民间潜力,换句话说就是折腾老百姓;范仲淹坚决不折腾老百姓,而是折腾朝廷,根除财政的庞大包袱。
如果改革能够推行下去,宋代的财政就有望从“量出为入”改为“量入为出”。
范仲淹认为,有仁宗的支持,他的新政一定能够推行下去。
电视剧《清平乐》范仲淹剧照
可是仁宗真的支持范仲淹吗?
仁宗虽然意识到问题,也想解决问题,但他并不想像范仲淹一样真正折腾朝廷、折腾百官。所以在职务任命上,仁宗仅让范仲淹任参知政事,他的头上还有宰相晏殊。
仁宗打的一手好算盘,在推行“庆历新政”的过程中,范仲淹负责得罪人,晏殊负责安抚人。
如果范仲淹有本事把新政推下去了,问题解决了,到时候让范仲淹当宰相,晏殊也乐意让贤;如果范仲淹新政受到的阻力太大,就让宰相晏殊主持政务;如果范仲淹为了推行新政,扩大自己的小圈子,形成朋党,也有宰相晏殊制约他。
无论如何,永远正确的人是仁宗。
庆历四年夏,新政的反对声越来越大,仁宗对范仲淹的防范和猜忌也逐渐达到顶峰。
欧阳修和韩琦
这才有了仁宗问范仲淹朋党之事。范仲淹的回答,欧阳修的《朋党论》,一个是君子磊落之言,一个是千古文章名篇。
但就连范仲淹的亲儿子范纯仁都不能完全认可他们的说法。
因为现实就是现实,与理想有很大差距,谁又能保证君子永远不会用小人手段,进而蜕变为小人呢?
范仲淹最终离开朝廷,庆历新政失败了。
随着宋夏战争的结束,军费开支下降,仁宗朝的财政状况有了一定缓解,冗兵、冗官、冗费等问题也不那么紧迫了。
仁宗不需要范仲淹,范仲淹也知趣。只是大宋的问题依然存在,如今不发作,不等于以后不发作。
可是世上有几人能像范仲淹一样,先天下之忧而忧呢?
结语
宋仁宗时代,与其说是与士大夫“共治”,不如说是弄权。
只是君主弄权无可厚非,就算是范仲淹这样的完人,也不见得会反对。
仁宗终其一生都在限制、打击朋党,但北宋的朋党政治却也是从仁宗朝正式拉开序幕。
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仁对朋党的评价是这样的:
朋党之争,盖因趣向异同。同我者谓之正人,异我者疑为邪党。既恶其异我,则逆耳之言难至。既喜其同我,则迎合之佞日亲。以致真伪莫知,贤愚倒置。国家之患率由此也。 《宋史·范纯仁传》
在君主政治下,天下一人,所有官员都是皇权的代理人和附属品,并不具备自主性。
虽然官员可以在一定范围内行使职权,但选任官员的权力属于主上,即使官员道德品质再高,也应该且只能对一人负责,而绝不可以对同僚或者自己的小圈子负责。
这也就是范纯仁反对朋党的主要原因。
君主们大概没有范纯仁那么好学问,但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做。
仁宗频繁更换宰相、参知政事、枢密使等官员,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在朝中结合成小圈子。而官员互相攻讦,往往顺水推舟,将他认为处于强势一方的官员罢去,瓦解他们的势力。
庆历新政失败后,辽夏战争爆发,范仲淹对形势作出了错误判断,认为辽夏可能联手侵宋,也不排除范仲淹故意为之,以躲避政敌的攻击。
仁宗同意范仲淹离开,借机也拆散了范仲淹搭建的新政班子。
宋仁宗忌惮党争,但其实党争也是仁宗自己一手造成,如果不是仁宗惯用两面手段,频繁拉一派,打一派,给朋党攻讦的空间,也不会形成北宋官场上的党争文化。
但宋仁宗终究还是有很大的度量,至少比他的继任者们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。
范仲淹走后,尹洙指责仁宗,让范仲淹来的是你,赶走范仲淹的也是你,仁宗没有怪罪他。
不管怎么说,宋仁宗还是配得上一个“仁”字的。
宋仁宗宽厚的本质,是不十分在意面子,而在意真正的权力——也就是对朝臣、对国家的实际控制力,他说话有多少人会真正服从。
越不在意面子的领导,越具有真正的控制力,一旦下令,下属心悦诚服,真心拥护。
而越在意面子的领导,表面上看威风无比,唯我独尊,实际上人人心里都不会信服,下的命令反而没人听。
这就是表面“权力”和实际权力的区别,领导水平的高下也就在这里体现出来了。
(完)